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牛衣菜食,這幕平淡無奇的大劇在錢江故道的沙地上已經(jīng)上演了幾百年。沙地人用自己的勤勞和堅韌,在這片貧脊的土地上,編織著艱辛的生活。在這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體系下,活躍著一群手藝人,他們中有木匠、鐵匠、竹匠、石匠、銅匠、裁縫、廚師……,他們有的走村串戶,有的設(shè)店開鋪,是這個既脆弱又穩(wěn)定的經(jīng)濟體系所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百作師傅”,如今,百作師傅已在現(xiàn)實生活中日漸淡出,但他們和背影還清晰地留在老一輩沙地人的記憶里?! 〔?縫 沙地人沉悶的生活不知延續(xù)了多少代,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沙地最大的變化也不過是昏黃的油燈盞被同樣昏黃的電燈泡所取代而已。時下年青人也許無法想象,那時的沙地人家家戶戶都用自己紡的線,織成杜布做衣服,碰上好年景或者辦喜事時才會到街上的洋布店去兌布,平時的杜布衣服多是女人們自己做的,此時便會請動裁縫師傅了?! 〔每p師傅的全套行頭是一個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包袱里通常有一個滕編有蓋的笸籮,里面裝的是大大小小的剪刀、插滿各種引線(沙地人把針叫引線)的線板,頂針、劃粉、熨斗等,當(dāng)然也少不了一管油光錚亮的烏木尺?! 〔每p師傅進門時,堂前已搭好了臺板,裁縫把包袱打開,鋪在強臺板上后,便叫來做衣服的人量尺寸。我認識一個裁縫師傅叫香妗,不高的個子,滿頭白發(fā),長長的臉清癯而又透著精明,纏著小腳,走路娉娉婷婷。據(jù)說香妗年輕時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做得一手好針線,解放了,那個大戶人家出走了,拋下了她,于是就靠手藝吃飯,做起了裁縫。香妗有一手絕活,就是量尺寸不用尺子,叫過人來,上下打量一番,用手在人的肩上比劃幾下,用劃粉在臺布做幾個記號,便說好了,于是,就攤開新布,劃劃剪剪,一件衣樣就出來了。香妗做出的衣服長短大小沒有不合身的?! ∩车赜芯渌渍Z叫:裁縫師傅,剪刀漿糊。接下來,香妗就會拿出熨斗,生起炭火,就著炭火溜漿糊。那時候沒有電燙斗,用的是底下平,中間空的小船模樣的熨斗,里面生上炭火,燒熱了放在一邊待用。那時的衣服式樣除了大襟就是對襟,樣子和時下的旗袍和唐裝頗有幾分淵源。接著,就在縫好的布樣邊上用刮漿刀打上漿,拿熨斗燙平。刮漿刀其實不是刀,而是用竹削成的,長短和湯匙差不多,前面是一個菱形的刀頭,把手部分有一個筷子樣的柄,考究的裁縫師傅也用水白銅做的剝漿刀。大襟和對襟衣裳有一個統(tǒng)一的特征,就是有一個陡領(lǐng),那時沒有樹脂,要使領(lǐng)子挺括,用的便是拿漿糊和布裱起來的布百做襯里,在面料與布百間打上均勻的漿糊,用熨斗燙干便成?! ∩车厝思艺埐每p師傅是個大事,上下午都要上點心,不管師傅抽不抽煙,也都要奉上一包上好的香煙,比如新安江、旗鼓之類的。請裁縫師傅的日子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日子,有新衣服做,還有過年才能吃上的點心和飯菜。裁縫師傅一般都是單獨吃飯的,在裁縫臺子上翻起一半包袱,就成了飯桌。飯菜也是盡家里所有。請師傅的菜通常有懶惰餅子蒸雞蛋,黃芽韭菜炒鴨蛋等,為了請師傅,沙地人家早會作準備,積攢好雞鴨蛋,釣到稍大點的魚就會放到水缸里養(yǎng)起來,到時撈出來油煎、清蒸都有是一碗好菜。師傅吃飯也是很有講究的,上來四個菜,一般只會動一到兩個,動筷的菜也只會吃到一半,絕不會吃到見碗底的。細心的女人們會留心哪幾個菜是沒動過的,下餐可以重新搬上來,動過筷的便炒幾個補上,剩下的碗腳頭便讓等在一旁的孩子們解饞,孩子們此時便不會嚷餓,齊刷刷地等到師傅吃完飯后,撤下后才吃飯,等的便是師傅吃剩的碗腳頭?! 『髞?,當(dāng)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成為了人們結(jié)婚必備的三大件時,“洋車師傅”應(yīng)運而生。再后來連小孩的尿布也不必自家準備了,只有熱衷于DIY的發(fā)燒友,才會客串一下裁縫了?! ¤F 匠 鐵器是農(nóng)耕為生的沙地人必不可少的工具,鐵匠鋪“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打鐵聲,便是那時沙地的時代鼓點。 鐵匠鋪一般都設(shè)在街上,火爐、風(fēng)箱、鐵墩加上幾把鐵鉗、鐵棰和銼刀磨石幾乎就是全部家當(dāng)。鐵匠鋪的風(fēng)箱有半人多高,二尺來寬,拉起來得很有技巧,拉得不得法,一個蠻漢子也會汗流浹背;拉得熟了,一個小女孩也能把爐火鼓得吱吱叫。鐵墩足有幾百斤,中間是一個帽狀的圓臺,一邊是一個方臺,另一邊是一個微微上翹的牛角,填在鐵墩下面的一般都是一個大樹樁,上面釘了好多鐵環(huán)。鐵錘有二種,一種是兩頭扁而尖的小錘,另一種是杯口粗、園柱狀的大錘?! 〈蜩F通常是二個人做的活,師傅用長鉗把燒得通紅的鐵鉗出來,左手握鉗,夾著火紅的鐵塊,放在鐵墩上紋絲不動,右手掄小錘先在方臺上輕輕地敲上兩下,第三下便落在紅紅的鐵上。此時邊上的徒兒早已雙手握大錘等在一邊,師傅第三聲錘響后,大錘就緊跟著落在小錘敲擊過的位置上,小錘在前、大錘在后,小錘之聲脆而尖,大錘之音悶而鈍,錘聲相連,一陣緊過一陣,鉗下的鐵塊漸暗時,小錘就會在方臺上敲擊兩下,大錘也會在帽臺上空敲一下,結(jié)束這一輪敲打。小錘入環(huán),鐵塊重新入爐,師傅便會用大鉗在爐中揀出一粒碳火來,點上一支煙,有滋有味地吸上幾口;大錘靠墻豎放后,徒兒顧不得擦把汗,又拉起了風(fēng)箱。叮當(dāng)聲中鐵鈀、茅刀、鐮刀就一樣一樣成形了?! ≡?jīng)在博物館見過出土的西漢鐵器,外形上與沙地的農(nóng)具沒什么大的不同,二千年的歲月,沒有改變農(nóng)具的外形,可見最簡單的形式也就是最穩(wěn)定形式。農(nóng)耕為生的沙地人用最原始的工具向土地討生計;打鐵為生的鐵匠則是用代代相傳的手藝向土地討生計。沒有時下的電腦繪圖和激光刻模,有的只是一堆煤炭、一塊頑鐵,鐵匠鋪的全部精華在鐵匠黝黑而精肉爆露的雙臂上,在鐵匠長年赤紅的雙目里?! °~匠 銅匠師傅的工具也是風(fēng)箱、火爐和榔頭、鐵墩之類,所不同的是更小巧、更精致。 鎖是最能代表銅匠師傅水平的作品,那時的鎖是用銅做的,材料有黃銅、青銅、也有水白銅。鎖的樣子與現(xiàn)在的鎖大相徑庭,橫看是一個“凹”字,豁口處有一根橫桿,用來串門紐。鎖殼和鎖芯是分開的,鎖芯插到底,“咔”一聲,芯和殼便嚴絲合縫,渾然一體。鑰匙是一條頭上有彎鉤的銅板條,板條上鏤著大大小小的條形孔,這便是鎖的精華所在,將鑰匙塞到鎖側(cè)面上那個扁扁方方、剛?cè)菀黄~板條進入的孔里面,輕輕往里推,觸動機關(guān),“嗒”的一聲,那鎖芯就會輕輕地從鎖殼中彈出來,只是從我懂事起,會做銅鎖的銅匠師傅已經(jīng)看不到了。 小時候,辦喜事的人家,會向銅匠師傅定做鑞炊瓶。此時銅匠師傅會拉動風(fēng)箱,把爐火鼓得旺旺的,稱好錫和鉛,放入埋在爐中的坩鍋,待錫和鉛化勻后,倒入模子涼卻后,放在用腳轉(zhuǎn)動的架子上打磨,然后在打得銀光閃亮的鑞炊瓶上用小沖子敲打出龍鳳呈祥、五子登科等花樣。藏在鑞炊瓶里的東西,放上一年都有不會潮和蛀,因此,每個新媳婦都至少會有一對鑞炊瓶做嫁妝,鑞炊瓶的多少甚至輕重都是衡量嫁妝是否豐厚的標(biāo)準。精明的婆婆,會在新媳婦的嫁妝發(fā)來時,裝著看花樣,用手掂一掂鑞炊瓶的份量,重的便會在心中暗暗高興,輕的便會在嘴角上撇出一絲譏笑。 再后來,有了洋鐵皮,于是就有了敲洋鐵水桶、洋鐵淘羅等的外國銅匠。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些走村串戶的銅匠擔(dān)隨處可見,挑子上串著的鐵皮隨著扁擔(dān)的起伏,叮零當(dāng)朗地亂響,老遠就能聽到。文革時期,物資匱乏,鐵皮、鐵絲甚至針頭線腦都成了希罕物,什么東西都要憑票供應(yīng),銅匠們幾乎無活可做。那時,沙地的女人們都挑花邊,頂針是不可缺少的工具,但又沒得買。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作興了銅板打頂針,人們都從箱底里翻出壓了多年的銅板,請銅匠師傅打頂針,精美花紋的銅板,打成了同樣精美的頂針,隨著沙地女人的手,上下翻飛,挑出了更精美的花邊?! ∧嗨场 ∩蟼€世紀七十年代以前,整個沙地人家?guī)缀跫壹覒魬糇〔萆?,草舍的式樣無外乎橫舍、直頭舍、煙管頭舍和箍桶舍幾類。因此象起屋這樣的大事,沙地人倒不必請泥水匠。但是,有一件事必須請泥水匠,那就是打大灶。沙地人管柴灶叫“大灶”?! 〈笤钣玫牟牧现饕谴u頭、石板、石灰和黃泥。沙地里最缺少的就是石料,打灶要用的兩塊二尺寬、五尺長的石板,照例得到里畈去賣;糊灶塘的黃泥也很有講究,沙地的土質(zhì)太松,得用里畈上好的田泥,練熟了才能用,去里畈路太遠,于是沙地人通常用老酒壇上的黃泥封頭糊灶塘?! ∩车厝思也萆岬母窬质窃铋g在東廂房,大灶通常打在南半間,走進東廂房的朝西門就是大灶,灶的火門是一定要朝南的。大灶一般有兩眼,外沿鑊小一點,一般是尺二或尺四,用來炒菜;里沿鑊大一點,一般是尺六或尺八,用來做飯、燒豬食。養(yǎng)豬是沙地人很大的一門副業(yè),因此,豬食也能上灶。沙地人吃完飯,就會用洗鑊水和上糠和瓜滕、薯根之類的滿滿煮上一鑊,舀到水桶里晾透了拎去喂豬。只有小戶人家才打獨眼灶?! ∧嗨尺M門時,主人已請過了菩薩,師傅一邊吩咐小工拌石灰、練黃泥,一邊量地盤,拿過鐵鑊找好樣,劃上線,待小工拎來滿桶拌好的紙筋石灰時,師傅便開始上手了。 泥水匠的工具很簡單,泥刀、木鍬、泥夾、錢錘裝在平時盛石灰的灰桶里。泥刀的刀口和刀背一樣鈍,半分來厚,尺半長的七字型泥刀,既可挑泥砌磚,又可削磚剁瓦;精致的泥刀與連環(huán)畫上古代將軍打仗用的斧很象,只不過了袖珍了很多,是用來做細活的。木鍬和泥夾聯(lián)用,木鍬的樣子有點象鍋鏟,用來挑石灰;泥夾下面是一塊平板,上面是一個把手,平板有木的,也有鐵的,用來糊墻面;泥水師傅左手握木鍬,右手使泥夾,把石灰平整光滑糊在新砌好的磚上。 打灶是一個十分講究技術(shù)的活,篤好灰倉石,盤好灶底,壘好灶眼,安上湯鍋,打上灶面,砌上煙囪,接下來就開始糊灶塘,練好的黃泥成桶地倒進灶塘里,師傅用手一把把地往上捋,直到把灶塘內(nèi)部捋成一個溜光的籮狀圓桶。 沙地人把灶的量詞叫做“尊”,我想大概是因為每尊灶都有一尊灶司菩薩的緣故。砌好水界簸,泥水師傅就會恭恭敬敬地打上一個灶司菩薩龕。接下來就是光外面了,泥夾將紙筋石灰的灶面勒得象水門汀一樣光,再用顏料在新打好的灶上繪上吉祥如意的花紋,一座新大灶就大功告成了。通常打一尊普通的大灶要一到二天,精致的會用上五六天?! ≡詈貌缓脽车厝朔Q靈不靈,在沙地人眼里,新打的灶靈不靈,是關(guān)乎人家旺不旺的大事,所以打灶的人家請過菩薩后都要凈口,不吉利的話不說,提心吊膽地等結(jié)果。 技術(shù)好的師傅打出的灶,不但靈,還不噴煙,整座灶不會出一道豁裂,用了多年也不會破。灶破了會被叫作“倒灶”,那是很不吉利的,所以打灶都要請最好的泥水匠,用最好的材料。打好的新灶第一把火通常是由泥水師傅來燒的,靈的灶火會嘯,此時,泥水師傅便會得意地讓女主人來看他的杰作,女人看了會高興地跑到堂前拜祖宗,結(jié)帳時也會給師傅多送上一包好煙。 新灶砌成第一件事就是炒新灶豆,從甕里量出一升羅漢豆來,淋上水,瀝干了,在新升火的灶上炒起來,一支煙的功夫,鑊里的豆子就會辟辟叭叭地爆響,盛出豆來攤在竹屜上晾,青綠的豆子上布著兩個烏黑的焦點,煞是好看,還未晾透,大家你一把我一把地就搶開了。那時候的人牙口好,嘎嘣嘎嘣吃得滿屋生香,放到現(xiàn)在這種“實悶豆”是沒人有牙口,也沒人要吃的了。